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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狐骗

番外二 狐骗 (第2/2页)

杨苏更说不出话了,因为那娃儿瞪圆了的眼睛,分明是翠绿翠绿的颜色。
  
  小娃儿看杨苏好半晌呆呆地不吱声,于是迈着小短腿走过来,冲他伸出了圆滚滚的小手:“喏,我拉你。”
  
  本是该害怕的,杨苏听过大人们说那些山精水怪的故事,自然明白这毛耳朵绿眼睛的小娃娃,非妖即怪。然而,那点惊讶,那点畏惧,在面对那笑眯眯的圆脸蛋之时,在面对那伸向自己的藕节般的小手指之时,却比不上心头的一阵暖。
  
  杨苏也不知自己是不是鬼迷了心窍。那一刹那,他只是不想辜负一个可爱小娃娃的关心,他只是不想那笑眯眯的圆脸蛋上,透露出失望的神色。
  
  他未曾多想,只是自然而然地伸手回应,握上那白皙的小手。
  
  虽然娃娃说的是“我拉你”,可是,无论从体形还是力道,他都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用力拽了两把,没能拽起杨苏,小家伙撇了撇嘴,一脸的不满。然而,未等杨苏想到对策,娃娃忽然转了转绿色的眼珠子,干脆蹬腿一蹦,直接扑到杨苏的身上。
  
  杨苏哪里想到他有此一招,根本没个准备,突然遭这“泰山压顶”之苦,撞得他“咝”地闷闷抽了一口冷气。小家伙却不管不顾,还用力往他怀里拱了拱。
  
  就在杨苏不禁苦笑、打算将小鬼拉起来的时候,突然手边蹭过一个又绒又软的东西。紧接着,一条白色的大尾巴扫过他的脸颊,盖到他的身上。
  
  “这样就不冷了。”小鬼把头从他怀里抬起来,笑眯眯地望着他。
  
  心头一热,杨苏只觉得从心口里涌出一股暖流来,连眼眶都暖了。再也顾不得什么惧什么怕,他伸手地拍了拍胸前小家伙的脑袋,扬起唇角,轻轻地笑道:“谢谢。”
  
  小家伙也不答他,只是迷迷糊糊地“嗯”了两声,再然后,不过片刻的工夫,他竟然就这么轻轻地打起呼噜来。
  
  杨苏不禁好笑,忍不住轻轻挠了挠小家伙的耳朵。似乎是觉得痒痒,毛绒绒的白耳朵微微动了动,大尾巴翘了起来,好似赶苍蝇似地在空中晃了晃,然后又乖乖地垂下,盖在了他的手臂上。柔软的白毛扫过杨苏的脸,让他更觉好笑。
  
  明月当空,在青石板上铺下一层银霜。就着皎洁的月光,杨苏低头望向怀里的小鬼:圆滚滚的小脸蛋上挂了大大的微笑,耳朵上细细的绒毛随着夜风有着轻微的摆动。小手紧紧地扣着他的衣领,将半边脸颊侧埋进他的衣襟上的小家伙,嘴边还挂着一条水印子,直接淌到了他的衣服上。
  
  杨苏哭笑不得。怕吵着了小鬼头,他也不去擦,就这么任着小家伙口水哈啦地继续睡。待到小家伙似是睡得很沉了,他才轻手轻脚地将他抱在怀里,换了一个姿势,让他躺在膝盖上睡好,自己则轻手轻脚地继续剥起了豆子。
  
  然而,即使杨苏已经小心翼翼地放轻了手脚,可这个小小的震动,小家伙还是察觉到了。迷迷糊糊地直起身子,小家伙抬手擦了擦惺忪的睡眼,以软软的童音问道:“天亮了?”
  
  “还没。”杨苏充满歉意地笑了笑,“抱歉,吵醒你了。”
  
  小家伙用力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好容易回过神来,当他看见杨苏正在剥豆子的时候,也伸出小手去抓豆角。
  
  “别!”杨苏伸手制止他。
  
  娃娃的手白白净净的,别被这些粗活弄糙了。
  
  小家伙撇了撇嘴,似乎是有点赌气。杨苏知道,若不给他找点事情做,他八成还是要吵着剥豆子的。于是,他信口道:“帮我个忙,好么?”
  
  “什么?”翠绿的眼在月光下水亮水亮的。
  
  “呃……”杨苏微一思忖,“帮我数数,我剥了多少颗豆子,可好?”
  
  “好!”小家伙用力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在杨苏的脚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上的动作。
  
  见他认真劲儿,杨苏不禁好笑。浅浅地扬起了唇角,他轻声问道:“娃娃,你是……什么?”
  
  “二十一、二十二……什么是什么?……二十三、二十四……”小家伙连头也不抬。
  
  “呃……”总不好直接问“你是什么妖怪”吧。杨苏支支吾吾地想了片刻,换了一个问法:“那你叫什么名字?”
  
  “小狐狸……三十二、三十三……”
  
  杨苏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可是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就算是狐妖,也该是有名有姓的,哪里有名字就叫“小狐狸”的?
  
  “娃娃,没有人给你起名字么?”
  
  小家伙歪了脑袋,以那双翡翠一般的眼眸望着他:“名字是要起的么?可是大家看到我,就只叫我‘小狐狸’啊。”
  
  莫名地有点心疼。杨苏刚想伸手去揉揉小家伙的脑袋,又想到自己剥豆子难免沾上了泥,只有将手硬生生地转了方向:“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
  
  小鬼仍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起新名字?”
  
  杨苏用力地将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这才伸手去拍小家伙的脑袋:“有了名字,你就和别的小狐狸不一样了。”
  
  “那我要名字!”小家伙兴奋地蹦跶起来,连带着连尾巴都开始摇晃。
  
  “那就……”杨苏沉思片刻,“呃……白毛?白玉?呃,好像俗气了些……啊,就‘白璧’好了!白璧无瑕!”
  
  小家伙仰起脖子望他:“白璧是什么?可以吃的么?”
  
  杨苏一把抱起小鬼,让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白璧是一种美玉,就跟你的尾巴一样,雪白干净的,是非常非常难得的宝物。”
  
  “那我也是宝物了?”小家伙以短短的小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嗯!”杨苏重重地点了点头。
  
  开心地从他的膝盖上蹦下来,白璧在院子里蹦了两圈,蹦完了又是一个“泰山压顶”,一跳扑上杨苏的脖子:“那我也要给你起名字!”
  
  “啊?”杨苏愣了愣,“可是我已经有名字了啊。”
  
  白璧紧紧搂着他的肩膀不松手:“可是那是别人喊的啊。我也要个不一样的!”
  
  杨苏一时无言,不知是该赞娃娃聪明到举一反三的好,还是笑他不明道理的好。然而,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轻轻说了一个字:“好。”
  
  虽然发出了“我也要给你起名字”这样的豪言壮语,但是小家伙毕竟还是小家伙,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什么好词,倒是“大石头”一类的词让杨苏头疼万分。最后,忍无可忍的他,只有苦笑着提出建议:“如果你不介意,那就喊我一声‘大哥’吧。”
  
  “可是,那不是名字啊。”
  
  看来,小鬼还挺不好糊弄。
  
  杨苏笑了笑:“对,不是名字。不过你若愿意,我是你的大哥,你便是我的小弟。这世间再无他人,独一无二。”
  
  白璧毕竟是小孩子心性,一听独一无二便举双手双脚赞同,直把尾巴摇得“吧嗒、吧嗒”地响。可乐完了,他又忽然垮下脸来:“啊!都怪大哥!我忘了数豆子了!”
  
  郁闷的小狐妖,张大了嘴巴露出两颗小虎牙,“啊呜”一口冲着杨苏的手臂啃下去——架势虽狠,下嘴却是极轻。
  
  杨苏任由小家伙在身边打打闹闹,抡起爪子拽他的裤脚,他也不制止,只是忙着手里的豆子。
  
  银白的月光映上小狐狸的白尾巴,也映上杨苏的黑眸子,水亮水亮的,满是笑意。
  
  八
  
  自从多了白璧这个亲人,似乎连日子也不那么难熬了。每天洗碗做事的时候,小白璧总爱跟着杨苏身后转。杨苏怕小家伙被东家看见拉了做活,又怕小家伙得意忘形露了尾巴,所以早与白璧拉钩盖印约法三章:不许在有别人在的时候出现。
  
  勾也拉了印也盖了,可小狐狸却是个食言而肥的,只要趁着杨苏不注意,就偷偷留出来搭手帮忙。杨苏黑了脸,气白璧不听话,可又因小家伙要帮忙做事而感动得要命,到最后只能揉着小家伙的头发,叹一口气:“嗳,你啊……”
  
  似乎是瞅准了杨苏打又舍不得打、骂也舍不得骂,到最后只能念叨两句,小家伙也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后来甚至跟着杨苏去河边洗碗。看他将白嫩嫩的小手伸到冰凉的河水里,杨苏心疼要要命,旁边的板凳是羡慕得要命,连声直叫唤:“这弟弟好,我也要捡一个!”
  
  白璧听了就冲那人做鬼脸,以软软的童音回嘴:“白璧才不是捡的!你要我还不跟你呢,我只做大哥的弟弟!”
  
  杨苏听了心里暖和和的。他偷偷地攒下了好几顿的馒头,拿去跟乞丐换铜板——东家从来不会给他现钱,外面铺子也绝对不会收他攒下来的馒头,倒是沿街乞讨的乞丐还能与他换换。只不过外面卖一文钱一个的馒头,这么一换,便成了五个馒头换一文钱了。
  
  攒了十来天,好容易存到三文,杨苏钻到裁缝铺子里和老板商量,买点裁缝做剩下来的碎布头。没想到这个老板倒是个好人家,见杨苏可怜,便将店里用剩下的边角料,白送给了他不少。
  
  杨苏千恩万谢,谢完了还是将三个铜板偷偷摆在了桌角上。回去之后,他挑了些颜色鲜艳些的碎布头,拼拼凑凑,做了一个花花绿绿的布包,又做了一条头巾——他知道小家伙平时没事喜欢出来溜达,可是每次看见白璧出来满大街晃悠,他就悬着一颗心:生怕小鬼兴奋过头露了马脚。
  
  当杨苏把两样东西送给白璧的时候,小家伙眨巴眨巴绿眼睛。白璧再怎么小也还是只狐狸精,总有点小聪明,所以他马上明白这头巾是给他包耳朵用的。可至于这布包是干嘛用的,他想了半天,还没琢磨出来。
  
  见小家伙把布包抬了好高,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怎么使,杨苏不由笑了起来。伸手将小家伙拽进怀里,从衣摆下面扯出那条毛绒绒的尾巴,他将尾巴塞进了布包里。
  
  “嗳?”白璧瞪大了眼,甩甩尾巴——花布包在半空中晃啊晃的,说不出的奇怪。
  
  “傻瓜,不是这么用的。”
  
  杨苏笑着摁住白璧的尾巴,将布包的绳子扣好,给小家伙挎上,再以衣摆盖住——这么一来,就好像是个背着包的普通孩童。
  
  小家伙来了精神,背着包向前蹦跶了好几步,虽然尾巴不像平时那么自由自在,但是他别过头努力向后望,就可以看见花背包,这让他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
  
  见白璧喜笑颜开的样子,杨苏也笑了。
  
  有了布包和头巾,白璧更加光明正大地跟着杨苏到处转悠。每天杨苏在河边洗碗,小家伙就蹲在边上帮忙,任凭杨苏怎么劝他也不听。
  
  眼见一箩筐的碗很快就给洗得干干净净,时间却还早,杨苏就带着白璧到学堂那里,继续蹲墙角听夫子讲课。
  
  杨苏听得认真,白璧却听不进去,两只眼睛到处乱瞄。瞄着瞄着就看见杨苏的手冻得红彤彤的,白璧眼珠子一转,拽着大哥的手,就往身后的布包里一揣。
  
  杨苏先是一愣。然而,当触及到布包里软和的柔毛,他望着笑眯眯的小家伙,忽然觉得,鼻头有点酸。
  
  有了白璧的帮忙,杨苏的活儿总是早早完成。板凳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可是羡慕归羡慕,他也是个讲义气的,愣是从没在老板娘面前吭过半个字。
  
  杨苏感激他的仗义,平日里也将饭菜省下一些,往朋友碗里拨。每到这个时候,板凳就会晃着膀子说“别介”。
  
  “别介别介!你还有个小的要养呢!从你牙缝里抠食吃,我还是不是人啊?”
  
  一句话堵得杨苏停了动作,只能红着鼻子连声说“谢谢”。
  
  见板凳对杨苏好,白璧闲得无聊的时候,也会帮着板凳做活儿。每到这个时候,板凳就做起了甩手大爷,一边感叹自个儿也得找个能干活的娃娃捡来养。
  
  一听他说这句,白璧就不乐意了,立马停手不干,任凭板凳“小祖宗”地喊,就是不搭理他。
  
  杨苏在一边看着只是笑,笑容投映在清可见底的河水上,衬着阳光与涟漪,一漾一漾的。
  
  九
  
  春去春又来,转眼已是过了一年。
  
  杨苏的个头拔高了不少,可白璧还是那样矮墩墩的娃娃。白璧踮着脚仰着脖子看杨苏,看着看着生起闷气起来。
  
  见他撅嘴,杨苏自然是明白小家伙是在气什么。但这时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问出“小鬼你怎么不长个头啊?”这种话来惹他白眼,于是,杨苏委婉地旁敲侧击:“白璧?”
  
  平时话挺多的小鬼,这次却不吭声。
  
  “白璧。”杨苏体贴地蹲下来,不让小家伙仰着脖子看人,“我听说书师傅说过狐妖,但大多数都是化成人形的样子,从来没听说过,还有小小的狐妖要慢慢成长的。你们那儿都是这样的?”
  
  白璧摇摇头:“我不一样。大家都是小狐狸,要靠修行够了好几百年,才可以变成人的样子。”
  
  杨苏“啊?”了一声:“那你怎么……”
  
  白璧踢了踢脚底的泥地:“榆树爷爷说,因为我娘是人才会这样。我只有好好修行,才能变成真正的狐妖。”
  
  修行?杨苏敛起了眉头:这一年来,小鬼跟着他跑跑闹闹,洗碗念书倒是有了,可就从没见过他修什么行。
  
  着实为小鬼操心,杨苏伸手揉他的脑袋:“那你还不赶紧修行?小懒蛋包儿。”
  
  “白璧才不是懒蛋包儿!”小家伙立马气鼓鼓地辩解,说着又垂下脑袋,“可是,修行要回山里……”
  
  说到这里,杨苏听得明白。微怔了片刻,他还是轻轻抚上小鬼的脑袋:“傻狐狸,修行正事要紧,什么时候想回来,大哥都在这里等着你。”
  
  白璧还是垂着脑袋不吭声,直到杨苏添了一句:“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做个小矮子?”
  
  这句话无疑是一击必杀、正中靶心。白璧气愤愤地跺了跺脚,转身奔了出去。可奔着奔着,眼看要消失在路的尽头,又突然一个转弯奔了回来——气喘吁吁的小鬼抬起头,狠狠地瞪着他,伸出了手指。
  
  明白他的意思,杨苏伸出小指,勾上白璧的:“白璧,勾手盖印,大哥不会黄牛。等你回来。”
  
  小鬼重重地将手拉了三下。然后,仿佛是怕多一刻便会反悔似的,又狂奔着跑了出去。
  
  只留下杨苏望着小鬼离去的背影,苦笑。
  
  十
  
  山中的日子枯燥,等到白璧好容易有了些建树,终于抽了个子、长成了高壮的青年,也再不用为耳朵和尾巴所苦的时候,他想也不想地冲下了山。
  
  当他踏上熟悉的河边土道之时,却并没有看见那个蹲在河边洗碗的身影。正当他打算回饭铺那里再去找人之时,却听得那边学堂里,传来孩童的琅琅读书声:“信尽于义,言可复也……”
  
  继而便是一个清朗男声:“恭近于礼,远耻辱也。”
  
  这声音,有些熟悉,又似是陌生。白璧心中一动,疾走数步,向那边学堂木屋走去。
  
  透过窗,只见一个清瘦的男子手执书卷,一句一句地念着。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五官,却怎么看也不似当年的模样。明明可以说是陌生的面孔,可是五官神色,却又一如当年那个人……
  
  白璧不曾料到:他这一修行,就是十年。
  
  山中洞府修行的日子,与世隔绝。在白璧的心里,没有“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理解。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回了趟山上、住了一段时间的洞府、再下了山——就这么简单的事情而已。
  
  然而对于杨苏来说,却已是十个寒暑。
  
  白璧挺直了脊背,怔怔地望着窗内的那个人。从没理解过“时间”两个字的他,在那人的面上,看出了流逝的时光。
  
  有个孩子听得不专心,乱瞄之时瞧见了白璧,立刻大声地“夫子、夫子”地喊:“外面有个人!”
  
  杨苏循声望去——对上的,是一双深邃的眼。不偏,不移,不躲,不闪,正凝望着自己。
  
  再也没有当年圆滚滚的脸蛋,没有那苹果般的笑靥,没有毛绒绒的耳朵,没有暖和和的尾巴。明明太多的不同,杨苏却是笑了。
  
  放下书,他向学生们叮咛了一句“你们先自己念着”。然后,他便推开门,冲他走了过去:“你回来了。”
  
  春日的暖阳映在那算不上“熟悉”的脸上,可那唇边的弧度、那笑容却又似是一如既往,从未改变过。
  
  白璧怔了半晌,呆了半晌,望了半晌,良久良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回来了。”
  
  十一
  
  白璧觉着自个儿整个人都有点发懵,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不一样的杨苏,只能随着他走到镇里,来到那个早已换了东家的饭铺。
  
  杨苏要了一只鸡、两个素菜、一壶茶。边为白璧斟满,一边向他笑说阵子里的变化。
  
  老板娘用过了时候的食材做菜,吃坏了客人的肚子,被人告到官府;饭铺易了主;夫子让他跟着念书,见他好学上进,又思及自个儿年纪大了,便让他试着教书;板凳去南边的城里做了点生意,如今似是赚了不少银子,前年娶了媳妇去年生了儿子……
  
  白璧越听越觉得懵:太多的变化让他应接不暇。在他的脑中,小镇还是那个小镇,还该是那个他跟着杨苏和板凳去河边洗碗的小镇。
  
  脑袋里乱成一团,白璧只觉得,这个大哥,不像是曾经的大哥……
  
  “我回去了!”
  
  忍无可忍的白璧拍桌而起,带着椅子“哐当”一声响。
  
  杨苏愣了愣,随即笑了笑,再也没说什么话,只是往白璧碗里夹菜。过了好半晌,才说了一句:“吃完再走罢。”
  
  白璧摇头,见那熟悉又陌生的笑容,心头更乱,直接大步走出饭铺,再未回头。
  
  杨苏坐在那里,仍是笑。望着桌上油光蹭亮的烧鸡,他不由地好笑:曾经惦记着小鬼跟他一年,却只是吃些冷馒头。当时总想着,等有朝一日,他定要让小家伙吃一顿烧鸡……
  
  未想到,是多此一举了……
  
  十二
  
  白璧只是想回山里静一静,等他想明白了,想通了,便下山再来找杨苏。
  
  山中一日,世上已是许久。白璧这次想得倒不是很耗时,不过当他想明白,也已过了三年。
  
  再次回到镇上,白璧直接去学堂寻,却只听说那人考取了功名,进城当官去了。
  
  白璧便又寻去了城里,只听人说,那小官不长眼色,给贬去了北边的边塞小镇。
  
  寻去了边镇,便听说:那人受不住苦寒,刚到不久便染了病,一年前就病死了。
  
  十三
  
  已进了三月天,可这边塞苦寒之地,仍是积雪未融。
  
  虽无日头,可天地之间,却是异常得明亮。
  
  雪羽静静飘落,铺就一地白霜,将枝头也染上冬雪。
  
  古道被覆上了半寸厚的雪,每走一步,都是沉重的迈不动步。
  
  在古道旁,是一片杉林。此时已剩下光秃秃的褐色树枝,被雪覆了,倒也显得清爽。
  
  于是,那青石的墓碑,也就被落雪映得格外醒目。
  
  风卷起雪沫弥散开来,扭曲了视线,雪地难行,每走一步,都似拴着沉重脚镣,苦苦相拖。
  
  白璧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挣脱这桎梏、并走至碑前的。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坐在了青石的墓碑旁。
  
  “黄牛……”
  
  他扯了扯嘴角,将脑袋埋进手掌之中。
  
  那个会笑着揉他脑袋的大哥,那个为他缝制布包的大哥,那个常常念他顽皮却从来舍不得打他只能苦笑的大哥。
  
  直到这个时候,白璧才明白,他们是不一样的。
  
  生,老,病,死——人的一生何其短暂,不过片刻的工夫,他的大哥便再也不似当年,他的大哥便埋入了深深黄土。
  
  可他还却记得那句话:“白璧,勾手盖印,大哥不会黄牛。等你回来。”
  
  什么会等,骗人,黄牛!
  
  白璧从怀中掏出了一片花花绿绿的布片,攥在手心里,呆呆地望着。继而,他蜷起了腿,双手抱住了膝盖,一如当年年幼的自己,总是跟随着杨苏缩在学堂的窗沿下,偷偷地听课。
  
  物是,人已非。
  
  呆坐在那里,白璧想了很久才想明白:
  
  不能让他老,不能让他死,要留下他永远陪着自己,那便只有一条路——亲手杀了他,留下他的魂魄来。
  
  十四
  
  面对何子晏的一句“前世有仇”的疑问,过往一一浮现在白璧的眼前。
  
  自寻着他的那一刻起,白璧一眼便认了出来:虽然模样大不相同,可那神态,那笑容,却仍是一如既往,与百年前别无二致。
  
  他暗自捏紧了拳头,垂下了眼,久久不曾开口。直到何子晏又轻唤一声“白璧”,他方才缓缓抬起眼,以翡翠色的眼眸,紧紧凝视那人。
  
  意识到他的目光,何子晏再无惊惧,只是笑了笑:“既无冤仇,那你又为何要杀我呢?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罢。”
  
  合理的解释,哼。
  
  白璧轻哼一声,别过头去。明知应该就这么收了他才对,可是,眼看着面前的家伙,差点被他啃断了脖子,却还仍是回到了屋中,唤他一声白璧……
  
  他,下不去手。
  
  胸中气闷,纷杂思绪于脑海中错综。不知多少年前的回忆,渐与这长江边上零落春雨连成了一片。星夜,他与杨苏坐在饭铺后面的空地上。草丛中传来阵阵虫鸣,春日的夜风轻柔拂过,杨苏轻轻揉着他的尾巴,向他解释夫子说的课。
  
  雨夜,燃一盏烛灯,化作小小白狐的他,蹲坐在书桌上,半眯着眼,看何子晏垂首读书的样子,看烛光将他的身影映在墙壁之上。
  
  落雪苍茫,青石的墓碑上,被浸成了灰暗的颜色。明明那“杨”字与“苏”字,他都是认得,可他却固执地认为,黄土之下躺的那个,并非他独一无二的大哥。
  
  长江边,清晨雾霭弥漫。在天与水之间,似是拉开了一道淡白幕帘,看不真切。晨光穿透迷雾,映过窗棂,也映上了那手执书卷、身着青衫的青年。
  
  寻了几十年,上百年,然而,当他真正看见他的时候,却觉这许多年来的追寻,再度成为那五味陈杂的迷惑。
  
  不同的面貌,相似的笑容,再也不复存在的回忆,几乎让白璧再度落荒而逃,逃回山中洞府。
  
  然而,他知不能。错失过的他,深深地明白:这一次,不可放手。
  
  所以,他只能静静地停在那儿,停在江边水岸嫩绿的杂草地上,静静地望着屋中的人影。直到何子晏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他行出屋外,蹲下身子,探手轻轻抚摸了下那如雪的柔毛。
  
  熟悉的轻柔动作,让白璧避也不避,只是静静地坐着,凝视着青年,任由他轻抚自己的脊背。虽是再不相同的面目,可听他一声满是笑意的“哈”,见他扬起唇角,勾勒出浅淡的笑意,见他握住小巧的爪子,轻笑。
  
  那一刻,莫名的酸楚充溢在胸臆之中,让他只能逃避。
  
  却不是逃去那个山间洞府,而是跳上青年的肩头,干脆把脑袋埋在他的颈边,再不动弹,只是偷偷眯起一只眼,以那双碧绿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他的侧脸。
  
  这些天来,白璧看得明白:这辈子的何子晏,或许比之杨苏来得幸运。他再不必偷偷摸摸地躲在学堂的窗沿下,再不必省吃俭用偷偷存下馒头换几文铜钱,再不必看东家的脸色挨老板娘的打。在这里,他有乖乖听话跟他念书的娃娃,有关照他的渔夫村名,有担心他的大夫老人家。这样的他,可愿舍下一切?若他当真害死了他,他是否会怀恨于他?
  
  更重要的是,这辈子的何子晏,再不会记得那个跟在他身后转悠的白璧,不会记得曾经答应成为他独一无二的大哥,不会记得曾经用碎布头连夜缝制出那个花花绿绿的小布包,不会记得曾与他勾手盖印,承诺等他回来……
  
  无声的叹息溢出唇外,白璧缓缓松开了拳头,再不言语,只是转身跨出柴门,跨出一场不可追的浮梦。
  
  只余下何子晏仍是不明就里,只能望着白衣青年的背影,渐渐消逝于春雨的幕帘之中……
  
  十五
  
  夜晚的风清清凉凉的,在深蓝的天幕下,星宿整齐地排列着,淡雅的流光照耀着整片大地。伴随着一阵微风,四处扬起泥土的气息。竹叶儿随风轻曳,树影班驳。
  
  在这片人烟罕至的竹林之内,却有点点零星的火焰。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地蹲在那里,将一叠叠纸钱塞进火盆之中,动作缓慢而虔诚。
  
  黑色的灰烬带着些许零星的火光随着热气升上天幕,在微风中忽明忽亮,似乎是竹林间飞舞的萤火。
  
  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伴着轻微的脚步声,耳边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白璧。”
  
  白璧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望着盆中,渐渐被火舌卷了的纸钱。
  
  何子晏走了过来,蹲在白璧的身边,与他一同看着火色明了又灭,灭了又明,终于渐渐重新散发出了灿烂的光华。
  
  火光映在白璧的脸上,新生的火色流萤在他身边飞舞,萦绕着他,放出淡淡的光华,再逐渐散去。
  
  良久,何子晏轻声问道:“这位是……你的朋友?”
  
  心头一紧,白璧静默了片刻,方才淡淡答道:“一个故人。”
  
  其实,他何尝不明白,这纸钱再也送不到杨苏的手中,只因他早已投胎转世。而此时此刻,正伴在他的身边。
  
  将最后一张纸钱送入火中,白璧直起身子,冷眼望向身侧的人:“你来做什么?不怕死么?”
  
  何子晏却只是笑:“非也。并非找死,是来找人。”
  
  白璧不言,只是冷眼瞥他。
  
  只听何子晏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来找人,也是一个故人。”
  
  春夜的风将灰烬卷上半空之中,忽明忽灭的零星火光,在暗夜之中,好似坠落人间的星尘一般。
  
  那星星点点的光华,映在白璧翠色的眼中,也映入何子晏黑亮的眸子里。
  
  见白璧身侧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何子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许久,他轻笑一声,不知怎的,下意识地就摸上白璧的头——可白璧生得比他高,这个动作对何子晏来说,实是困难了些。
  
  白璧撇了撇嘴,嘀嘀咕咕似乎是说了什么,何子晏听不明白。只见高瘦的青年,一脸的别别扭扭,忽然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
  
  一坐一站,这下子,高度顺手多了。何子晏顺手拍上白璧的脑袋,揉乱了那柔软的发丝:“喂。”
  
  “干嘛?”
  
  “我说啊,那个,难道我上辈子是你娘亲?”
  
  “……”
  
  愤怒的白衣青年猛地蹦跶起来,宛如当年那个圆滚滚的狐狸娃娃,直扑到何子晏的身上,张大嘴巴两颗虎牙,“啊呜”一口冲着他的手臂啃下去——架势虽狠,下嘴却是极轻。
  
  何子晏任由身边的青年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孩子气,任由他紧紧攥住他的手,任由他咬着咬着忽然一把抱住他,将头垂得低低。
  
  银白的月光映上漫天的萤火,映上死死抓住亲人不放手的白衣青年,也映上何子晏黑眸子,水亮水亮的,满是笑意。
  
  【番外《狐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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