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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狐骗

番外二 狐骗 (第1/2页)

狐骗
  
  ——《沧海行》系列•番外篇
  
  文/赖尔
  
  一
  
  长江边,清晨雾霭弥漫。江面之上,在天与水之间,似是拉开了一道淡白幕帘,看不真切。透过迷蒙白雾,只听见朗朗读书声,被蕴着水汽的晨风远远送来——
  
  “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
  
  稚嫩童声整整齐齐地念着句子。
  
  继而,便听得一清朗男声,隐隐含着笑意。
  
  “小人闲居为不善,这句便是说小人在独处的时候,什么坏事都会做出来,但一旦见到君子,他就会觉察到自己的行为不好,于是遮遮掩掩……”
  
  日头稍起,晨光穿透迷雾,在江面上映出点点波光,也映出了岸边那小小的木屋。暖阳自窗棂中穿过,洒下一地金色,洒在窗边孩童的脸上,将胖胖小脸上细微的绒毛,也都映得清清楚楚。
  
  “夫子夫子,我知道!”木屋里侧一个圆脸的小鬼头,将手臂举得高高,“这就是夫子你上次说的,自……自惭形岁!”
  
  “笨!是‘秽’,不是‘岁’!”坐在圆脸小鬼边上的男孩儿,皮肤微黑,只见他不屑地斜了同座一个白眼,伸出小手,想也不想一巴掌拍上对方的后脑勺。
  
  见此情景,在场唯一的大人,不怒反笑。
  
  那是一个身着青衫的青年。即便不看他手中的书卷,也觉此人面目五官甚是书卷气。只见他眉目清秀,发冠簪得整齐,鬓角一丝不乱。
  
  唇角微扬,黑眸之中尽是笑意。他扬手,以书卷轻扣黑皮小鬼的脑袋,以示惩戒——动作幅度虽大,下手却极是轻柔。
  
  再然后,他从袖中掏出两根糖棍儿,先递给圆脸小家伙一根,笑道:“奖你活学活用。”又递给小黑皮一根,笑说:“奖你记得牢靠。”
  
  屋中一共有六个孩童。见了此景,登时“夫子、夫子”地喊成一片,各个都要糖。青年一一应了,暂且停了课堂,逐一将糖棍递给孩童们。
  
  娃娃舔着糖棍,眉开眼笑,嬉嬉闹闹地说话。靠窗的那个胖乎乎的小鬼,先前专注于念书,这下摇头晃脑地往窗外去望。
  
  这一望,让他“啊”了一声出来:“有只小狐狸!”
  
  娃娃们一股脑地凑到窗边望去,青年亦不例外。
  
  江边水岸,嫩绿的杂草地上,一只小小的白狐静静地停在那儿。江风轻轻拂动它雪白的绒毛,一双碧绿的眼直直地向木屋这里望来。
  
  小家伙们都觉得新鲜,惊叹的“哇哇”声不断。小黑皮胆子大,冲着白狐“区区”了两声,一边要翻窗子往外跑——却给青年伸手摁住肩膀,拦下了。
  
  屋内的动静惊起草地上的麻雀,飞了又落。可那小狐狸却仍是不动,依然那般静静地望来。
  
  莫名地,青年的视线与之对上了。
  
  被那样一双眼凝视着,青年的心中不免有些发憷。对于兽类的眼神,他自然是从来未曾研究过。在那碧眼之中,他瞧不出悲与喜,瞧不出任何情绪,唯一能确定的,只是它仍这么静静地望着自己。
  
  晨雾又起,渐渐弥散,侵了岸边。那雪白的毛融入雾霭当中,似是隐去了。可青年却分明觉着,那双翠绿色的眼,仍是锁定自己,似是天地间再无二物一般。
  
  青年愈是生奇,愈是生疑。叮嘱小鬼待在屋里之后,他推开门,走了出去。门“吱呀”一声,惊得树上鸟振翅飞离,也让那小小白狐,动了——却不是惊得逃去,而是缓缓向他走来。
  
  行至青年面前,小白狐停下步子,蹲坐下来,昂首望他。
  
  眼见小狐狸生得可爱,尾巴还不时摇动,青年蹲下身子,探手轻轻抚摸了下那如雪的柔毛。
  
  小狐狸不避,只是静静地坐着,凝视着青年,任由他轻抚自己的脊背。半晌之后,它忽然伸出前爪,搭上青年垂下的左手。
  
  “哈。”青年扬起唇角,勾勒出浅淡的笑意。再不觉有异,只知这小狐狸显是与他有缘。他轻轻反握住那只小巧的爪子,轻笑。
  
  小家伙们见小狐狸非但不伤人,还与夫子处得很好,一个个都迫不及待地奔出屋外,围着小狐狸七嘴八舌。胆子小的只敢伸手摸摸毛茸茸的尾巴,胆子大的揪起小狐狸的耳朵。一开始小狐狸还能忍着不动,到最后显是怒了,轻轻一跃便跳上青年的肩头,干脆把脑袋埋在他的颈边,再不动弹,似是睡着了一般。
  
  青年无奈地牵动唇角,拍手招呼小家伙们回屋,又继续念起“小人闲居为不善”来。
  
  专注于讲解手中书卷的他,不曾看见,颈窝边的小白狐,偷偷眯起一只眼,以那双碧绿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他的侧脸。
  
  二
  
  已近正午。何子晏将小家伙们送出屋外,目送着他们迈着小短腿,三三两两地跑向渔舟,喊着爹娘嚷着肚饿。他轻笑一声,转身回屋收拾起板凳,又将书卷叠叠齐了,端端正正地摆好。
  
  见他手上忙着拾掇,小狐狸忙跳下他的肩膀。晃了晃毛茸茸的尾巴,它仰头看着他的动作,随着何子晏的脚步,从小屋的这一头绕到那一头,却始终蹭着他的脚边打转。
  
  何子晏见了,不禁好笑。他想也不想,竟像是叮嘱娃娃们一般,对着脚边的小狐狸念了一句:“乖,那边坐着去。等一会儿便好。”
  
  满是白色绒毛的小耳朵动了动,似是听见了一般。然而,小狐狸仍是仰头望着他,仍是粘在他的脚边,偶尔甩甩尾巴,拭过他的布鞋。
  
  扬起唇角,何子晏更觉好笑:他怎的糊涂了,竟跟它讲起了道理,以为它听得懂一般。想到此处,他笑着轻轻摇首,再也不多说,只是蹲下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便又起身收拾起来。
  
  也不知多久,渐渐便隐了阳光,天色微暗。不多时,灰色天幕便落下雨丝,砸在泥土上,淅淅沥沥连成一片。再不久,泥地上汇了水洼,水珠顺着檐角滑下,落在水洼里,急一声,慢一声。
  
  何子晏抬眼瞥一眼窗外,天地之间的雨帘,隔了远处岸边柳树,真若青烟似的。他取下木撑子,阖了木窗,拿起门边的蓑衣穿上,继而又蹲下望向那双绿眸,伸出手,笑着询问:“可随我来?”
  
  小狐狸毫不迟疑地搭上爪子。何子晏轻笑出声,将小东西抱在怀里,拢好蓑衣。
  
  雨声淅淅,打在斗笠上,又顺着沿儿滑下来,在眼前拉开一道珠帘。蒙蒙烟柳看不真切,何子晏顺着小路往自个儿的屋里走,泥水湿了布鞋。小狐狸被搂紧在蓑衣里,倒是半滴雨也没淋着。
  
  待到推门进屋,何子晏先是将小家伙放到桌上,方才回身脱下蓑衣抖落雨珠。而小狐狸蹲坐在桌上望他,见他弯下身擦拭起裤管,它忽转头跳下了桌,在屋中打量一圈后,径直奔至木床下。再回身之时,口里竟叼了一双干净的布鞋。
  
  眼见小狐狸叼着鞋走到他的面前,何子晏先是一愣,继而便是轻笑道:“多谢。”
  
  对于这小家伙的善解人意,何子晏不由地想到“通灵性”这个说法来。于是,他干脆蹲在小狐狸的面前,笑道:“我姓何,字子晏。既然你愿意随我回家,我便给你起个名儿,可好?”
  
  小狐狸竟当真点了点脑袋。何子晏更觉此狐通灵、与自己有缘。他思忖片刻,轻声询问:“见你一身似雪柔毛,便叫你‘小雪’,如何?”
  
  小狐狸瞪他一眼,竟然转了个身,以屁股冲着他,抗拒之意很是明显。他更觉得好笑,于是绕到它的正面,笑问:“那就……小白?”
  
  碧绿的眼瞥来,毛绒绒的尾巴高高竖起,扫过何子晏的脸颊。虽是不疼,但这个动作怎么看都不像是满意的表现。见那双碧眼瞥了自己之后,小狐狸便昂首望向别处,再不看他,何子晏突然有种感觉——他被狐狸鄙视了。
  
  这个认知让他啼笑皆非。沉吟良久,他轻抚小狐狸的脊背,轻声道:“你的眼睛好似碧玉,白与碧,我便取个谐音,唤作‘白璧’,可好?取白璧无瑕之意,你觉得如何?”
  
  小狐狸的身形一顿,只那般静静地蹲坐着,许久也不动弹。正当何子晏以为它对此仍是不满、正思量着是否再换一个名的时候,它却回过神来,伸出小爪子,搭上他的手。
  
  见它不偏不倚地望着自己,何子晏忽然觉得,它好似望了许久一般。自初见那一刻,它站在烟柳之下的草地上望来,便这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是有话要说似的。
  
  轻轻摇头,暗笑自己想得太多。何子晏轻唤一声:
  
  “白璧。”
  
  小狐狸忽然纵身跳上他的肩头,将脸深深地埋进他的颈窝里,良久不曾抬起。
  
  三
  
  就这般,何子晏多了一位“狐友”。
  
  这位“狐友”的脾气甚是古怪,比起读书的娃娃们还要难教。他为它准备了白饭,拌了些碎肉,一齐放在盆里。可白璧却连瞧都不瞧食盆,视而不见地踱步而过,然后径直跳上他的木桌。
  
  何子晏暗暗好笑,认命地端起食盆摆在桌上,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可那白璧还是不搭理,却蹲坐在他的手边,见他夹菜,它想也不想地咬上一口。
  
  这家伙,还真是个娃娃脾气,难不成还要他喂么?何子晏揣着明白装糊涂,佯装不明白,只道小家伙饿了的时候自然会吃东西。谁知道白璧却是个不合作的,只要不是他喂来的食物,便半口也不吃。
  
  到了最后还是何子晏心疼,怕小家伙饿着,只好由着它耍赖,由着它跟自己同吃——若说是小娃娃,那还能说些道理,让他们明白莫要养成饭来张口的做派。可再怎么通灵性,白璧也还只是小狐狸,他怎能奢求让它明白什么做人的道理?
  
  不过,虽然白璧对吃饭的地点和人挑剔了些,但万幸的是,它半点不挑食。何子晏吃什么,它便吃什么,也从不像一般狐狸那样会去村里偷鸡。
  
  更神的是,何子晏看书的时候,它还会坐在一边跟着看。原本他只当白璧是望着书发呆。可当有一次,他看完书卷打算翻页的时候,白璧忽然伸出狐狸爪子,摁住他的手,直到片刻待它看完了那页之后,才松开爪子示意他可以翻页了。
  
  那一刻,何子晏全然呆住了。错愕、惊奇、难以置信:就算是再通灵性的动物,也不可能识字啊!除非……
  
  他呆望了白璧半晌,最终忍无可忍咳嗽一声,阖上书卷,正色道:“白璧,你……你是不是……妖怪?”
  
  谁知道小家伙斜了他一眼,干脆甩着尾巴潇洒一转身,拿屁股对着他,埋下头睡觉,再不搭理他。
  
  面对如此直白的拒绝,何子晏登时无语。
  
  想了好半天,他勉勉强强将方才的事情归结为巧合——然而,其实在他心中,早就隐隐约约地有了别的答案。更令他不曾料到并大为惊讶的是:就算方才认为白璧是妖异,他竟是惊讶大过惊恐,并没有觉得畏惧。
  
  望着那雪白的毛绒绒的尾巴,何子晏在唇边扬起苦笑的弧度:巧合也好,妖异也罢,白璧已然成为他的小友,只能以“缘”字做解。
  
  然而,让何子晏不曾料到的是,这位似是有缘的小友,竟会向他下了杀手……
  
  四
  
  那一夜,细细雨声自窗中传来。虽说春雨润物细无声,然而檐角水珠逐一凝聚,淅沥而落,在地上水洼里,时缓时急地奏出一支浅浅和歌。
  
  这无月的暗夜,也让屋中一片黑沉。何子晏本是睡得香甜,可渐渐便觉胸口越来越沉,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压得他动弹不得,就连呼气都困难起来。而与此同时,他也觉着脖子愈发生疼,并且是不多时便变本加厉地疼得越来越厉害。
  
  自熟睡中转醒,何子晏动了动眼皮,想要直起身子。可就是这么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让他耗费了十足的力气。颈项上的痛感越发难以忍受,他忍不住“嘶”地抽了一口气,努力想睁开眼——朦朦胧胧之中,只在那一片漆黑里,看见一双绿莹莹的眼。
  
  任是还算胆大的何子晏,在夜半十分,于黑暗中看见这样一双充盈妖异之色的绿眼,也难免心头一颤。脊背爬上莫名的寒意,他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冷气,此时方真正觉着什么叫那一个“怕”字。
  
  然而,不消片刻,他便回过神来:必是自家白璧爬上床来,压着他了。正想轻笑一声,将它搬至一边,可他又觉得不对劲——
  
  脖子上疼得厉害,他伸手一摸,痛得钻心的同时,竟然摸了一手的粘稠温热。
  
  何子晏忙起身掌灯。可起身下床的那一刻,一阵眩晕让他头重脚轻,差点一头栽倒下去,幸好及时扶住床沿,强撑住了。忍着难以言喻的虚浮恍惚之感,他探手于桌上摸索,终于燃起了灯烛。
  
  眼前的景象令他惊得呆了:只见自个儿的掌中一片鲜红。愣了半晌放才明白过来的何子晏,忙低头去看:却见中衣的领口尽被染红。探手去摸,脖上的伤口仍未止血,温热液体顿时红了指腹。
  
  他慌忙拿了布巾摁住伤口。忍痛直起身,他刚想去柜中寻些伤药,就在转头之间,却见床铺之上,白璧正蹲坐在那里,以绿眸锁定着他。
  
  它的嘴边满是鲜血,染红了白毛。
  
  妖异的碧绿狐眼,雪白的毛皮之上斑斑点点的血迹,这景象是说不出的诡异。更让何子晏惊惧的是,白璧的狐脸上,竟分明拉出了一抹似笑的神情……
  
  眼见这一幕,何子晏又惊又怒,吓得他打了一个寒战。也不顾屋外雨夜,他开门冲了出去,拔足狂奔。
  
  白璧却仍是那般,静静地蹲坐在那里,望着他的动作。直到摇晃的门被风关上,直到青年的身影消逝于暗夜之中,再也望不见了,它才终是移了视线,转而望向窗外细密的雨丝织一道茫茫雨帘。
  
  桌上的灯烛仍是亮着,摇曳的火光将小狐狸的影子投映在墙壁之上,晃出阴晴不定的诡异阴影。一眼望上去,竟再不似原先那只短腿儿的小狐狸,而是一道颀长的黑影……
  
  五
  
  对于何子晏来说,“白璧是狐妖”这个认知,还不及“白璧要杀他”这个认知来得惊悚。然而,当他半夜三更敲开大夫家的门,面对老伯大惊失色的追问,何子晏忽又迟疑起来——若据实相告,村人们必定是要聚集除妖的……
  
  一想到那个圆滚滚的小毛球,乖乖地蹲坐在他的手边看书,又或者是撑着木桌子与他抢菜,有时它什么也不做,只是倚在他的脚边,静静地以翡翠一般的眼睛凝望着他。
  
  从惊惧之中冷静下来的何子晏,越是思量,越是觉得,白璧并非凶残妖异。而那个会在自己脚边埋头睡觉的那个白毛的小狐狸,不至有心害他。
  
  想到这里,何子晏打定了主意。面对大夫的询问,实是不擅长说谎的他,支支吾吾想了半晌,最终扯出了一个连娃娃都骗不过的借口:被狗咬了。
  
  再不给大夫质疑“狗怎会咬到脖子上”的工夫,何子晏一待伤口被裹好,便作揖告辞。行出屋外,之间东方已泛了鱼肚白,细雨却还未停。大夫借来油纸伞,何子晏忙连声谢过,接了油伞,踏上回家的土路。
  
  虽是心意已决,可一想到要与一只狐妖谈道理,何子晏心里难免还是嘀咕。一路上,他便这么一直思忖着说辞。可还未等他想好,就已行至家门前。
  
  望着再熟悉不过的柴门,他却直直地愣住。
  
  一时之间,万籁俱寂,只听见细雨罗在伞面油纸上,那微微的“沙沙”声响。
  
  天越来越亮了,烟雨之中,柳枝随风轻曳。天地间,那一道细密的珠帘,将远处的物事朦朦胧胧地隐去了。檐角水滴汇聚而落,竟似晶莹宝珠,坠落地面,良久,便听一声“叮咚”作响。
  
  仍是未相处什么合适的说辞,何子晏不禁在唇边勾勒出一抹苦笑来:常言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可怜他寒窗苦读数年,可现下搜肠刮肚却也想不出什么良策。半晌之后,他终是合上纸伞,轻轻甩落水珠,再然后,曲了手指,轻声扣上柴门:“白璧?”
  
  回答他的,自然只有漫天落雨之声。唤了两句,他不由觉得好笑:明明是回自家屋子,怎的客气起来。再说,就算白璧是狐妖,也不代表它会应门啊。
  
  想到此处,何子晏伸手推门——可就在他触及木门的那一瞬,门竟自行开启了。伴随着“吱呀”的声响,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双碧眼。
  
  他打了个寒战,却并不觉得太过意外。而当他看见,原本一直蹲坐在正对门扉的木桌上、直直望着门口的白璧,在见到他的那一刻,眼光闪了闪,随即转过头去趴在桌上,以屁股对着他。见到这一幕,何子晏觉得:这一趟,他是来对了。
  
  “白璧。”他轻声唤道,绕到小狐狸的面前,“我们谈一谈,好么?”
  
  白毛狐狸一甩尾巴,将脑袋埋进前肢里,好似听不见一般。
  
  思忖到白璧的异能,何子晏原先还存着些许的畏惧之心,可现下,见到它这样几近孩子气的处事方式,他是连个“怕”字也都忘却了。眼见小狐狸这般不合作的态度,他伸手拽了小家伙毛绒绒的尾巴,示意它过来。谁知小鬼既不用异能抵抗,也不曾如他所愿地听话回身。扯着扯着,一人一狐竟然较起真来。
  
  何子晏微微加重了手劲,白璧则干脆将爪子抠进木桌里,任他如何拽如何拉,就是不动如山。见好好的木桌给狐狸爪子掏出几个窟窿来,何子晏哭笑不得,忽觉这白璧就跟寻常孩童似的,闹起别扭来,劝又劝不得,打又打不得……
  
  忽然之间灵光一闪。何子晏松开手,直起身子,大步向门口走去,再也不看白璧一眼。行至门外,他还好心地将门关上了。
  
  屋外,春雨凄凄,江面上似是飘起青烟。何子晏默默在心中数了三声,突然转过身去,“咚”地推开屋门——地上的小狐狸显是始料未及,被这动静惊得向后退缩了一步,然后立即明白过来,于是用那双翡翠似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何子晏。
  
  他却不怕,反倒浅笑出声:“怎么?舍得不睡了?终于肯看我了?”
  
  面对他的笑容,白璧忽僵了身子,不躲也不动,只是那般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青年——不过在几个时辰前,差点被他咬断了喉咙的青年。
  
  “唉……”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让何子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然而下一刻,面前忽然起了一阵青烟,迷得他睁不开眼。
  
  再望,却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高瘦青年。
  
  “白璧?”他下意识地唤了一声,算是确认。
  
  白衣的青年不曾答他,只是以那双翡翠似的的绿眼,静静地望着他。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觉陌生的冷漠。
  
  “想不到……”何子晏轻咳一声,笑道,“原来你都长这么大了。那怎么还尽是撒娇,非要人喂不可?”
  
  白衣青年冷漠的表情瞬间龟裂,一记凌厉白眼扫来,却在瞥见那人唇边清浅弧度之后,终是垂下眼去,只将身侧拳头捏得紧紧。
  
  虽说是何子晏提出“好好谈谈”的要求,然而他所预期的对象,不过是那个雪白的毛绒绒的小狐妖,不曾想到刹那之间,那个曾经蹭在他的脚边为他叼来布鞋的小家伙,竟然顷刻之间拔了个头。不但不是个孩子,反而还是个青年。
  
  民间传说之中常有这样的说法:妖异要修炼成人形,怎么也得几百年的时间。面对眼前这个明显比自己年长的狐妖,何子晏一时间竟不知再用怎样的语气与之谈话:早就习惯将白璧比作是“小鬼头”,可眼前的青年,再不若小狐狸时的可爱,剑眉绿眸,嘴唇紧抿半句话也不说,看上去真不似是个好脾气的。
  
  正在何子晏用“相由心生”的原理揣摩着青年的个性之时,一直未开口的白璧,缓缓冷声道:“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这个答案倒不至于太意外,毕竟白璧有半夜三更想要啃断他脖子的前科在。何子晏挑了挑眉,疑道:“我可曾与你结怨?”
  
  “无。”青年冷淡地道,仿佛是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似的。
  
  “那……”何子晏思忖片刻,只能大胆猜测,“前世有仇?”
  
  青年沉默良久,只是用那双碧绿的眼眸凝视着眼前的书生,半晌之后方才再度淡淡开口:“无。”
  
  眼见面前的书生微微敛起眉头、颇有疑惑之色,白狐幻化而成的青年久久不再开口,只是垂下眼,缓缓地再度捏紧了拳头。
  
  一声带着些许不解的轻唤,一句“白璧”,似是自亘古传来,划破记忆的迷雾,让许久许久之前那浅笑的面容,又渐渐浮现在他的面前……
  
  “白璧,勾手盖印,大哥不会黄牛。等你回来。”
  
  六
  
  百年前,初春。
  
  在那时,还没有一个名叫“何子晏”的书生,只有一个喜欢蹲在书坊里偷偷看书的少年。
  
  少年的名字很简单,姓杨,单名一个“苏”字。当镇里别家的娃娃都还在满大街跑着吼着玩“骑大马”的时候,杨苏却不得不将两手浸泡在初春冰寒的河水当中,清洗着油腻的碗碟。
  
  身边的小伙伴叫“板凳”,一边洗一边冻得打哆嗦,一张嘴就是骂骂咧咧:从可恶的掌柜骂到刻薄的老板娘,从老拿他们当马骑的少东家骂到肠肥脑满的食客,再骂到狠心的爹娘竟然五十个铜板就把自己家的孩子卖给了无良的饭铺老板。
  
  杨苏听了只是笑。他不过只是个年方十三的少年,本该仍是想跳就跳想跑就跑没心没肺哈哈大笑的年纪,可是他的唇角微扬,笑容却是苦涩。
  
  沁着初春凉意的河水,望上去甚是清澈。阳光一照,就连那些恼人的菜油,也呈现出五彩斑斓的光亮色泽,一漾一漾地浮在水面上。
  
  身后的小路上,几个孩童三三两两地结伴经过,大声地抱怨着“夫子管得严”,抱怨着“什么文章读也读不懂”,抱怨着再也不要去学堂了——背对着他们洗碗的杨苏,方才听着板凳骂天骂地都还能苦笑出来的杨苏,却在此时僵硬了笑容。
  
  然而,不过片刻的工夫,杨苏终是敛去了笑容,垂下头去,大力地搓揉着瓷碗的边缘。伴着“哗哗”的水声,身后那些孩童们的谈笑之声也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镇中土路上。
  
  收拾好碗筷,提起装满饭碗的厚重箩筐,杨苏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被春雨润得泥泞的小路。身后的板凳“嗳嗳”了两声,急急吼了一句:“等等我!”
  
  杨苏扭头一看,板凳手里还有一半的活儿没干完。本想帮着拾掇的他,忽又望了望那边并不算太远的学堂。思忖了片刻,他轻声询问:“抱歉,我在那边等你,好么?”
  
  板凳一句“还在发你的读书梦啊”,让杨苏尴尬地笑了笑。然而,面对板凳甩了甩手做出“知道了”的动作,杨苏还是提着箩筐,吃力地走到学堂边上,偷偷蹲在了窗台之下。
  
  夫子一句一句地念,屋里的孩子跟着摇头晃脑。杨苏将箩筐敦在一边,缩起身子蜷在窗下,也不敢出声,只是无声地动了动嘴皮子,对对口型也好。
  
  就在他聚精会神地背着夫子所说的句子之时,忽听身边“哐当”一声响。他下意识地低头一望——一个约莫八九岁大的娃娃,正拿着他筐里的饭碗,往地上砸着玩。
  
  杨苏吓了一跳,刚伸了手想制止,可这娃娃的动作极快,不但又砸了一个,还蹲下来捡着碎片玩。不料他细皮嫩肉的,手上立马就给破瓷片划了一道口子。
  
  娃娃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的手指,呆呆地看着血珠子滚了出来,呆了好半天才意识到痛似的,突然撇了撇嘴,“哇——”地哭了出来。
  
  这下子,杨苏来不及害怕打碎了碗会有怎样的惩罚,只是赶紧将小鬼拉进怀里安抚。一边轻轻拍了他的背哄了句“不哭了不哭了”,一边从衣角上撕下一小条布料,将小家伙流血的指头给包扎好。
  
  一番动静引得学堂内闹哄哄起来,孩童们探头探脑地从窗口望来,夫子也奔了出来看情况。无处可藏又无可辩解的杨苏,只有直起身垂下了脑袋。
  
  可令他料想不到的是,夫子非但没有责难他,反而冲他微一颔首。面对夫子这般默许的动作,杨苏欣喜若狂,忙躬身道谢。夫子捻了捻胡子,“嗯”了一声转身回屋,招呼起一屋的娃娃继续读书。
  
  眼见夫子进屋的背影,杨苏望了半晌。直到人都迈进屋中关上了门,他还是站在那里呆呆地望,不自觉间,就将嘴角咧到了耳后根。良久,好容易才回过神来的他,忙扭头去看那娃娃的状况,可奇怪的是,哪里还望得见他的影子?
  
  杨苏四下找了半天,却怎么也寻不着那娃娃的身影,只留下那一地碎瓷片。眼见摔坏了四个碗,杨苏蹙紧了眉头。然而,比起对于将要受到惩罚的畏惧,眼下他心中更急,急的却是刚刚那不过一面之缘的娃娃——看那娃儿粉妆玉砌的,怎么都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可若是大户人家的娃娃,又怎么会独自一人来这里?莫不是走丢了的吧?
  
  这么一想,心中就愈急。杨苏又绕着学堂找了一圈,可别说人影了,连个足印也没瞧见。眼见这湿润的土路上只有半大的脚印,却瞧不着小娃娃的足迹,杨苏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莫不是……给老拐子拐走了?!
  
  就在杨苏心中忐忑之时,河岸边的板凳也拾掇好了碗碟一边吆喝着:“走喽!”杨苏应了一声,可脚步却未动,仍是站在那里四处张望,想要找出那娃娃。直到板凳不耐烦地前来拖人,见着破碗咂舌道:“完了!你非得被打死不可!”
  
  杨苏无奈苦笑,只有弯身捡起碎片,包好。然后,他再度背起箩筐,与板凳一起,踏上这算不上平坦的土路。
  
  初春的暖阳映着清澈的河水,在如洗碧空之下,仿若一副极清淡又细致的画作。然而,比起这一片清朗和煦,杨苏心中却是愁云惨雾:既为将要面对的老板娘的冷脸,又为那不知所踪的娃娃。莫要被拐卖了才好——他只能如此在心中祈愿。
  
  七
  
  月明星稀。深蓝的天幕之上,月已中天。初春的晚风,还未退去“九九”的寒意,吹拂在身上力道虽是轻柔,但寒气却是足以逼入骨子里。杨苏暂且停下剥毛豆的动作,用手搓了搓冻得起了鸡皮疙瘩的双臂。然而,这个动作并未能给他带来多少温暖,只惹得他扬了唇角,够了出一抹苦笑来。
  
  不出所料,打破了碗自然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好在老板娘今儿个心情还算不错,只饿了他一顿抽了他两巴掌,再加上只要他能连夜拨好这整筐的毛豆,也就算是过了关。杨苏苦笑着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去,蹲在墙角边上继续忙起来。冷不丁一阵凉风,让他“阿嚏”了一声。
  
  “你冷么?”
  
  骤然自身后传来的声音,让杨苏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面上。夜凉如水,青石的砖地被浸得冰凉,又硬又冷。这一跌,差点没让杨苏的屁股给摔成了两半。可他还顾不上疼,赶紧扭头去望,正是今早的那个娃娃。
  
  眼见小鬼没被拐了,杨苏大喜,伸手就去揉小家伙的脑袋。而那娃娃也不认生,不但由着杨苏揉着他的脑袋,还往这边蹭了蹭,眼睛笑眯眯的,眯成了一条缝儿。
  
  可是摸着摸着,杨苏又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儿。他愣了愣,轻轻拨开掌下觉得异样的柔软发丝——只见在头发里,隐隐约约地藏着两只毛绒绒的白耳朵。
  
  杨苏腿脚一软,再度跌坐在地上。他只能瞪大了眼,怔怔地望着那孩童,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小娃娃皮肤白皙,圆圆的脸蛋,笑眯眯的,就好似手艺人捏制的胖乎乎的白面娃娃。可是,在那被揉乱的头发之中,露出的两只满是白毛的尖耳,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的小孩子。
  
  小家伙原本眯着眼睛笑,但当他见到杨苏跌坐在地上不说话,于是便敛了笑容,睁开大眼,伸出小指头在脸颊上刮了刮,以软软的童音道:“羞,羞!好笨!摔了两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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